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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帝王一眠未央寒,掌中舞尽留仙残。

  元后傅姬各筹谋,双姝阴阳西边雨。

  绥和二年三月十八日。夜。

  一场春季夜雨倏忽而至,可这并非是一场冬季后的久旱喜雨,它来的如此暴虐,毫无春雨的绵绵情义,却有一番秋雨的寒绝。

  这场雨,砸得未央宫,长乐宫的瓦当檐壁噼啪作响,让人心悸。而这位昔日万千宠爱的绝色女子,不施粉黛,一身素黑孝衣加身,银制黑珠凤冠正放在她面前的茶几上。

  珠帘后,她合衣端坐,正在等待她预料中的什么。

  “皇后,明日事多,请早点歇息吧。”

  只见那名女子缓缓回头,气度沉静,眼神斜掠过说话者的面颊,又慢慢转过头,还是盯着珠帘的前方那幽喑的宫门。

  良久,从她早已冰冷的唇齿间,终是有了话语:“蓝鸲,今晚,你觉得会有人睡得着吗?”

  那名叫蓝鸲的宫女,没有说话,只是捧出了一个漆木锦盒:“皇后,不要担心,这个应该可以派上用场。”

  “哼,”那名女子鼻中轻嗤一声,那轻蔑的意味,有一种无奈的不屑一顾,“我还没有天真到真的以为这么一个劳什子,可以救命,而且是两条,何况这两条命早已被有些人视为眼钉肉刺。该来的总会来的,我就这么等着。”

  然后她缓缓的站起来,走向蓝鸲,为那名婢女理了理那有些破碎凌乱的刘海“蓝鸲,你跟着我多久了?”

  “鸿嘉三年皇后喜封婕妤,奴婢便是当时陛下的赏赐。”

  “鸿嘉三年…那是我永远无法回头的一年,什么蛊诅,午夜梦回,我只听得许皇后在我耳边哭诉。从此我就被人摆上了这个棋盘。我的懦弱,害死了太多的人,我的无能,终究还是连累了你们,我的私心,终究是连血肉至亲也一起拉入泥淖。什么中宫之位,不过是他们举手不悔的一枚一气之子;陛下之崩,那些孩子,都是我的罪名,可是我的双手却从未沾染过他们的鲜血,如今,这无妄之罪却成为了我的催命符,他们的大义之名!我只能孤注一掷,蓝鸲,你快把这个锦盒,送到那儿。走侧门,一定要小心,别被人发现。我唯有设下这个赌命之计,希望可以瞒天过海。”

  “皇后…可是你。”

  “你快去,我有办法,即便是瞒不过,也当了结了这场亏欠。”

  “可…”说到此处蓝鸲脸上已是两行热泪,“诺,奴婢…奴婢知道了,皇后保重。”

  蓝鸲披上一件夜行斗篷将锦盒中的东西小心取出放于胸口,并没有提灯,快步向侧门方向走去。

  那名女子望着蓝鸲的背影,一抹微笑浮上脸庞。然后她深吸了一口气,又立马换上一抹镇定面孔,仿佛是下了什么决心,她对另外一名婢子说到:“栗鵐,若是那二位来了,打开大门,若是昭仪从后门来,就关闭后门,不开。”

  “尊上已然下定决心了?”

  “纵然是死,我也不想再做檐下之燕,因为我本是飞燕。”

  “奴婢,愿跟随皇后。不论如何,奴婢只记得,皇后曾在最失意之时,还出手救过奴婢的家人。”

  “谢谢你,栗鵐。”

  栗鵐轻轻的笑着摇了摇头:“你我今生主仆,若真要论一个谢字,昨日之恩,今日之报,是您昔日的善,换来了这阖宫上下的决心,与其谢奴婢,不如谢尊上您自己。”

  “太后驾到——”随着门外传来一阵常侍尖锐如刀的报信声。

  “终是来了。”

  “不来,我如何心安。来了,我反倒不怕了。”

  少时,只见宫门外突然进入一队掌灯女史,提着明晃晃的灯笼,顿时保卫着这座宫缘的夜幕,驱散得丝毫不留,这中宫庭院,此刻就如同一块怀珠之蚌,被人剜开了那层脆弱的贝壳。随着女史门有次序又迅速的点燃了庭院中的每一盏宫灯,这庭院便得如此夺目,彰显着主人的身份。

  而这种锐利的璀璨,让她刚才适应黑暗的双目觉得有些刺眼,看的并不真切,她侧头适应了一下这突如其来的亮光,只见大门口缓步走入一位身着白色暗绣寿字纹内衬,外面一袭青黑底银线挑绣凤凰素袍的妇人正以沉郁的气度,在浩大的黑白仪仗簇拥下,穿过宫门,向正殿走来。

  那名女子斜嘴轻笑低下头,藏手于袖,举手加额,鞠躬起身,手随齐眉,作了一个正礼:“臣妾参见母后,母后长乐无极。”

  太后并没有理会她,径直朝上位走去,甚至不曾看她一言,这样无声的冷压,却使她心惊,必来的风雨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风雨欲来时那片刻的宁静,那宁静让人无所筹谋。

  良久。上座之人,终于发话。“长乐无极?你倒是礼数周全,不知道当年你唯一的孩儿,胎死腹中的时候,你是否愿意听到这长乐无极?”

  “说与不说,只是必过礼数;受与不受,却于作礼之人毫无关系。因为施受本不同心,就只能在乎有无,并非在乎是否真心,不是吗?”

  “哼,”那上座之人,放下手中刚刚端起的茶碗,轻蔑的哼了一声,“不论别人的孩儿,自己的孩儿,你向来如此,可朕不同,那可是朕的亲骨肉。燕尾延延,你如何能体会。不过很好,如今帝崩未寒,你便收拾起你的楚楚可怜,换上了一副爪牙,不知皇儿幽冥之中作何感想。”

  “恕臣妾愚昧,母后口中口口声声未寒的先帝若知道自己崩逝不及12个时辰,亲生母亲就已等不及将自己的死讯作为党同伐异的工具时,不知又会作何感想呢?母后与臣妾,有区别吗?”

  王太后并没有立时说话,而是起身离开了作为,走到那女子面前用手抬起那女子的脸,四目相对,那女子只见王太后双目怨毒:“强弩之末,你今日言语中一番大不敬,不过我不与你计较,如今你为鱼肉,我为刀俎,我想你什么下场,你就有什么下场,若赐你痛快一死,想必你口中还得万千谢恩。但我偏不,我要让你害怕,让你去猜测一枚本属朕的棋子却倒戈成为对手的棋子,终局将会如何。”

  此时一阵惊春之雷过堂,在这两个女子的对峙中,万籁俱寂。一阵疾风穿堂,宫灯摇曳挣扎,雨声刺耳,仿佛要洞穿未央宫中每个宫室的拱顶。

  “母后怕是忘了吧。先帝对臣妾尚有金牌一诺,只要有这一诺,任何人,都动我不得。”

  “哈哈哈哈…”那上座之人口中充满嘲讽的口吻,“但朕如今手握‘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大字。”

  王太后一字一顿的唤出了那名女子的身份:“赵皇后,你是天真烂漫,还是愚蠢至极呢?承诺,是人活着的时候才存在的,只有兑了现,才方称为承诺,若兑不了现,也只是戏言。‘君’无戏言,诚然,但,‘先帝’可以有。”

  “母后如此强硬,不外乎是臣妾燕啄皇嗣,也不外乎是因为先帝今日崩于赵昭仪寝宫,不论旗号是为国除奸,或是株连,都是大义,不是吗?不过母后你别忘了,我现在还不是一枚弃子,您的对手,不会让你在这个时候杀我。”

  此时,赵皇后身旁的一名宫女突然从后室走入,在赵皇后耳边耳语了几句,顿时只见豆大汗珠怎么也不受控制得从她的额角滑落。

  然后她放开音量,也不避讳上座之人,厉声说道:“务必一字一句的告诉她,我不会见她,不是她的鲁莽愚钝,怎会有今日。今日过后只有一人能活,不是我,就是她。”

  “赵昭仪来了?”王太后的脸上由鄙夷之笑,转为阴毒之狠,“到头来,就算朕能为先帝兑现了承诺,但是承诺只有一个,赵皇后,朕应该对谁遵守这个承诺呢?”

  “当然是握有金牌之人。”赵皇后回答到。

  “姐妹骨肉,真是讽刺。到头来还是只管自己死活。尚不如外姓金兰之谊。”王太后脸上的表情又由阴狠转为鄙夷。

  “母后健忘了吧。姐妹之情,不在乎是金兰还是至亲。五凤四年,母后作为家人子入太子府,您的姐妹对你还好吗?五凤六年,太后展露头角,到一朝有孕,成为太子妃,以致今日成为帝太后,不知您的姐妹,逝于当年太子宠妃司马良娣,可否夜夜入梦呢?”

  “大胆!”谁也不曾料到,王太后经此一语,会突然暴跳而起。

  “大胆?你我皆是大胆之人。否则还会有今日之辩吗?”

  此刻,王太后却突然收敛心神,“对于你来说或许是辩,对于我来说,我却向是在看一场困兽之斗。何时兽死,如何死,都在我。”

  “恐怕,太后今晚要失望了。”此时只听殿门处飞来惊人之语。

  王太后循声望去。只见那妇人虽也一身缟素,但是眉宇间却神采飞扬,言语锋利,却不怒而威。

  “我当是谁呢?原来是藩属定陶太后傅昭仪。失败的滋味如何?”王太后低眉啜饮着手中香茗,头也不抬。

  只见定陶太后全然没将王太后放在眼里,信步走入殿中,在侍女的陪同下缓缓落座。“我当年,是输给你,那不是你手段高,那是平帝淳后,宁死也不相信貌似无争的你,手段却是最为龌龊。我的儿子,也输给你的儿子。”

  “一家母子两人,皆败于我母子,败军之将,何敢言勇,若非正是因着先帝淳厚,封藩在先,恐怕你与刘康,早就不复存在了。你今日,又何敢称你我而不言君臣?”

  “是啊,但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儿命薄,不过胜在运气够好,留下一子,终比某些阴毒之人无后,来得有福气。就凭这样的一点福气,就让我赢回了所有。所以我既然说了你我,我就知道我有没有这个分量。不知道坐等权柄下移,是何心情?”

  “凭你?还是凭刘欣?正如你所说,只要不死,就不知道是何结局。不过朕很放心,因为你没有那个本事能让我看不到我想要的结局。”

  “我今天不是来和你强辩的,我今天来,只是我也很放心,因为我知道你今日也没那个本事能让我看到赵皇后的结局。”

  “是吗?你们两个敢在朕面前如此逞强,不外乎就是因着先帝金牌免死一诺,还有太子即将登基。但是傅子,你别忘了,太子毕竟是太子,只要他一日不登基,那便不是新帝,就算登基,也要看他有没有那个本事能亲得了政;你们这个打算,真是可笑。再说回金牌吧。朕眼皮底下从侧门出去的蓝鸲身上带着什么?不过朕胜券已然在握,只要你能拿得出金牌,朕不妨遵守承诺,作为母亲也乐意维护先帝的圣名。”

  此时,只见赵皇后面如死灰。

  “呵呵,没想到啊没想到,向来表里不一却又沽名钓誉的太后,居然敢说出这样的话。”只见傅夫人从袖口中拿出一个布袋,交给身旁的婢子,“你不妨打开看看,这是什么?”

  婢子将布袋呈给王太后,王太后拧开绳结,顿时满脸愠色却又浮现出一丝愉悦,“哼,想必,这块金牌,是赵皇后不慎遗落在夫人处的吧。算你们走运,不过赵皇后,这块金牌上有些东西,朕确实看不真切,不妨你看看。”

  只见傅夫人,满脸得意的笑,可是赵皇后此时百感莫名,这金牌如何会在傅夫人手里?

  于是她赶紧打开布袋,布袋里确实是蓝鸲带出的金牌,但那一眼,赵皇后只觉心中如万刃剜心,那金牌上斑斑红血暖气犹存。只这一眼,便无力的跪了下去。不知为何,大悲之心中,顿时无比愤怒,她抬着眼,盯了盯王太后,又盯了盯傅夫人。

  “哈哈哈哈哈…”冷笑就这样随着眼泪一起击溃了心中的防线。

  王太后满面冷笑道:“既然金牌在你这,那么自有别人扛起所有罪责。虽然没有达到我最想要的目的,但是这个结果,我很满意。”

  说着一群人浩浩荡荡的出了宫。

  大殿里顿时只剩下傅夫人和赵皇后。

  “赵皇后,我也会兑现我的承诺,我有能力保护你。”

  赵皇后并未立刻正眼看傅夫人,良久,她脸上泪痕已干,转头笑道:“夫人说大话了吧。当日的承诺难道不是保护我和家人以及宫人的平安吗?”

  只见傅夫人低眉浅笑:“或许我应该这么说,当你再无价值,或是无法掌控,我也有能力伤害你和你身边的人。”

  傅夫人端起茶盏,说到:“作为一颗棋子,若然有了自己的思想,是绝对会被人慢慢抛弃的。你赌你今日把金牌送了出去,我一定也会想法救你性命,这样你便可以达到目的,不过你低估了我对忠心的考量,我容不得被棋子算计,我也怕麻烦,金牌是最为直接的办法。正如同蓝鸲这个婢子,如此忠心于做棋子的棋子。还好,我在路上发现了她,不然如何能来救了赵皇后的命呢?不过这婢子,心思灵巧,为了金牌不至遗失,特意绕路去藏宝于一个风水宝地。如果不是我关切再三,告诉她我已寻回金牌,估计她还不会因为要查实我得话语,自己带我去找到金牌藏匿的所在。心思固然灵巧,就是智谋太差了些。”

  说罢,傅夫人起身:“终究是孩子啊,不经问。你在我眼里也是孩子。所以我当年不让你生,你就不能生;我想让你瘦,你就只能服下息肌丸;我不想先帝有孩子,他便没有孩子;我想我的孙子当太子,他便是太子;我想让先帝今天驾崩,他便看不到明天。如今事情没完,我不让你死,你便不能死。”

  “不送。”赵皇后无力再看傅夫人。径直走向凤凰宝琴,那是先帝身前最爱,弹奏了一曲自己所做的《归风送远》。

  “凉风起兮天陨霜,

  怀君子兮渺难望。·

  感予心兮多慨慷。

  天陨霜兮狂飚扬,

  欲仙去兮飞云乡,

  威予以兮留玉掌。”

  “是啊,依靠已然不在,你现在只能牢牢抱着我这课大树。所以现在不妨哭一哭,表示跟好日子的道别吧。从今天开始,你连最后一丝悖逆的资本,也没了。”说罢傅太后出了昭阳殿。

  三月十九日,定陶恭王太子刘欣登基,年号建平,始为建平元年。是日,昭仪赵合德,被鸩杀于昭阳舍,昭告为羞愧于先帝之死,自尽。傅夫人尊为傅太太后,新帝生母丁姬尊为丁太后,赵皇后尊为赵太后,王太后尊为帝太太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