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晓丽站在公共汽车里,她用模糊的泪眼一直往车后看着,一边流泪一边挥手,她看到赵济世在车后面撵着,恨不得马上从车上跳下去再也不走了,可是,她不能,她有很多事没有了结。直到汽车拐弯了,再也看不见他了,她还站在那儿,她希望他那高大而略有点弯腰的身影出现在拐角处,她就这么傻傻地站着,直到汽车远离了县城,只看到公路两侧无尽的树影时,她才坐下来。她想到跟他在一起,依偎在他怀里的短暂时刻,她会幸福地偷偷的笑出来,她想到离开了他,立即会有无尽的思念与忧愁涌上心头。她要跟父母说清楚,但她又不知道怎么跟父母开口,她如果实话实说,父母不仅不会同意,还会很伤他们的心。

  王晓丽下车后,并没有回厂子,而是直接回家了。她推开大门,见母亲正在院子里簸粮食。母亲抬头一看,先愣了一下,然后问道:“这次咋只隔了一天就回来了。”

  王晓丽接过母亲手中的簸箕,一边簸着粮食一边说:“最近厂长效益不太好,闲着没事我就回来了。”

  母亲看了看旁边的旅行包说:“你这提回来的是么呀。”

  “你看看。”王晓丽把簸好的麦子倒进口袋里,又从簸箩里收了一些,一边簸着一边说,“是朋友送的。”

  母亲打开包,翻看了一下说:“吆,样数还不老少咧。哎,这不是咱这块产的东西呀,以前也没听你说有别处的朋友啊。”

  “你,你管那儿的朋友做啥,又没有毒,你,你只管吃就行了。”王晓丽一边簸着麦子,一边磕磕巴巴地说。

  母亲从女儿的眼神和说话的语气里,似乎看出了、听出了点什么。她赶紧拿了个杌扎坐到闺女身边,急切地问:“闺女,你说,你赶紧说,这是怎么回事。”

  “是,是一个同事送的,他家是高苑那边的。”王晓丽的脸红了。

  “同事男的还是女的?”

  “女的。”

  “女的?”母亲有些疑惑的说,“我不信,你看着我说。”

  心里本来就有鬼的王晓丽,不敢正眼看母亲,两眼紧盯着手里的簸箕不吱声。

  “闺女啊,娘不是不让你找对象。俗话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也不小了,也该找对象了,只是你要跟娘说实话,让娘帮你把把关,别上了人家的当。”母亲轻轻地拍着她的肩膀说。

  “娘,我知道。”

  “那男孩子多大了?他家是高苑的,怎么跑到咱这来了。”

  “他比我大两岁。人家是大学生,学的是造酒的,被分到咱这了。”她第一次向娘撒了谎,刚到脸红耳赤的。

  “哦。你啥时候领家来,让娘也替你相相啊。”

  “娘,看你说的,八字还没一撇呢。”

  “也是。要不,那天我到你那厂子里,就算我去看闺女吗。你偷偷地指给我瞧瞧。”

  “娘,你这么着急干么吗。”王晓丽停下簸麦子,看着娘说。

  “我不是怕你看走了眼,想替你长长眼神吗。现在虽说不兴父母包办了,可现在的小伙子花花肠子那么多,别让人家骗了你,你又那么直心眼。娘经练的事多,好人孬人,一眼就能看出来。”娘和颜悦色地说。

  “娘,你就放心吧,我没你想的那么傻。”王晓丽站起来,把半口袋麦子拎了拎接着说,“不过年不过节的,你弄麦子干么。”

  “我想磨点面,掺到棒子面里,老吃粗粮,你爹的胃病又犯了。”娘一瘸一拐的拿起空簸箩来说。

  王晓丽赶紧接过簸箩拿在手里,她问娘说:“你的病咋样了?”

  “我这是久病了,不见好,也不见坏的。一干重活就厉害,这么闲着就没事。”娘做在杌扎子上说。

  “我给你买的药你没吃吗。”

  “也没靠着吃,难受的时候就吃一片。”

  “人家医生说了,你得按时吃才行,哪能这么吃,怪不得不见好呢。”王晓丽有点生气地说。

  这时,弟弟放学回来了。他看见姐姐,叫了声“姐姐”,赶紧跑过来扑到姐姐怀里。

  王晓丽一边抚摸着弟弟的头一边说:“晓勇越来越高了,都快赶上姐姐了。”说完,拉着晓勇走到旅行包跟前说,“姐给你带来了好吃的了,想吃么拿么。”

  王晓丽看了一眼正在翻腾东西的弟弟一眼,背起半袋子麦子对娘说:“娘,我磨面去了。”

  当她磨完面回来时,爹也刚从坡里回来。她跟爹打了招呼,就忙活着帮娘做饭去了。

  一家人吃完饭,刚收拾停当了。几个跟王晓丽一般大的姑娘就来了。王晓丽每次从厂里回来,她那些姐妹们都会来找她玩。几年过去了,已经有好几个姑娘嫁出去了,看到一起长大、玩大的姐妹们越来越少,她们在嘻嘻哈哈说笑打闹一阵子后,心里也会产生无限的惆怅。晓丽娘经常说的一句话就是“闺女是给人家养的,等大了,就像鸟一样的出飞了,这里就不是她的窝了”。

  姑娘们在王晓丽住的西屋里,吃着她拿回来的大枣、花生什么的,开始七嘴八舌地说,“晓丽姐,你是不是有男朋友了。”“这些是不是你男朋友给的。”“你男朋友是做么的,是不是个大官啊,是不是很高大英俊啊。”“凭咱晓丽姐这么俊,男朋友肯定差不了。”“最起码也是个吃商品粮的。”

  “什么男朋友呀,是一起工作的同事。”王晓丽红着脸说。

  “同事?俺才不信呢。同事给你送这么多好吃的。”“你看,她脸都红了,肯定是好上了。”“你们是不是拉手了。”“你俩是不是亲嘴了。”她们一面逗她一面咯吱她。“你说实话。”“你招不招。”

  她们把她咯吱的眼泪都出来了。

  “不了,不了。我招,我招。”王晓丽一边擦着眼角的泪一边说,“真还没到谈朋友的那步,我们只是一个厂子的。还没到谈婚论嫁的程度,若是男朋友,不给你们买糖吃了吗。”

  “也是啊。”“晓丽姐是直实人,她不会骗咱们的。”

  她们说笑了半天,见天色不早,就都回家了。

  送走了姐妹们,王晓丽到母亲屋里,帮着干起了针线活。直到很晚了,娘催她去睡觉,她才回到了自己的西屋。

  她坐在床上,透过窗户纸上的一个小洞,看到了天井里的月光。她开开门,坐在门石堑子上,仰望着天空那一轮明月。他此时此刻在干么呢,他也会在家里看同一轮明月吗。她看到了,月亮上有他那双又大又明亮的眼睛。他在向她眨眼,在向她示爱。是他,他的眼光通过明月反射过来了,这眼光通过心灵之窗长驱直入,使她泪如泉涌。

  王晓丽真想大声地哭出来,她怕影响一家人的休息,她怕自己的哭声惊动了四邻的狗,引起整个村子的狗吠,她怕由此引起的鸡犬不宁。她强忍悲痛,慢慢走进屋子,关好门,把毛巾塞到嘴里,任由泪水涌出。

  当她哭累了,泪干了时,她的思维并没有疲倦,她想起了母亲说过的话,想起了姐妹们的调笑。想到了他的笑、他的吻、他的胡子、他身上的气味,想到了他已经被除名,他是一个纯粹的农民,一个前途未卜的窑工,一个只有几间落土的平房的穷光蛋。但他有一双明亮眼睛,有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有一颗善良的心,有一种坚忍不拔的毅力,就是吃苦受累,拖着棍子要饭,也要跟他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