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餐的时候,刘沉香来找沈洁。车间那边还有一个楼层的垃圾没有倒,下午,又要有人来检查,如果这个月再多一个红叉叉,她这个月的奖金恐怕就又泡汤了。

  她看着沈洁,有些难以启齿的,“昨个晚上,胃疼的不行,到医院打了吊瓶,今天早上才算能撑着起来。原本想请假的,可是,这个月,我的假期都透支了,再请假,这个月的全勤奖又没了。”

  沈洁二话没说,全勤奖对于她来说,都不是一个小数目,何况是刘沉香。可是,这终究不是办法,她终有一天会离开达琳,到时候,刘沉香想要找人帮忙将难比登天,她又如何会保有这份工作?

  “你真是个好姑娘,”刘沉香又说:“谁要是找到你,就是他的福气。”

  福气?沈洁想,没有一个男人会因为女人善良勤劳爱上你。在男人的世界里,容貌似乎比女人的任何品质都重要。像那个杨珺,她多年的经验告诉她,那个女孩不简单,有心智,鬼心眼多。什么样的人他没见过?可是,他不是还是喜欢那种女孩么?

  杨珺的话不管是真是假,她也都听进去了。她开始越来越不认识自己,即使明知道是错的,她仍然信了。或者,她不是信,她是自我放弃了,她清楚的知道,很快,她会回到原来的生活,这里本就不属于她,至于他和她的那一段就把它当做是一场梦,梦醒了,生活还是要继续。

  她自认不是那种容易冲动的人,在感情上,她自认有相当强的自愈能力。她是个成年人,经历过婚姻,受过挫折,所幸,这样的感情总不至于又令她陷得太深。

  帮着刘沉香把垃圾车倒完。回来的时候,餐厅还没有结束。经过这么一折腾,她完全没有胃口了,想想办公室还有两个面包,饿的时候总可以将就一下。刘沉香说:“去吃点吧!三餐不定时,对胃不好,女孩子也老的快。”

  还怕老么?在警队那会儿,经常是饥一顿饱一顿的,有一次,他们跟踪一个毒贩想抓住他的上线。毒贩窝在一家废旧的工房里连续两天没出来,他们就在那工房对面的草稞里连蹲了两天,一连三顿饭吃的都是饼干,最后一天连饼干都没有了。

  那次回去,她像从西臧高原回来的人一样,陈祖安见到她第一面就说:“我真有点后悔找了一个做警察的。”

  那会儿,她常常怀疑,到底自己这份工作值不值?因为这份工作,她终究是丢了家庭,丢了爱人,如今也丢了尊严。可是,现在,她突然间觉得在达琳度日如年,这里的每个地方都与她那么的格格不入,她开始想念她在前线冲锋陷阵,在警队的日子了。

  电梯的门似乎开了,似乎有人走了进去,她远远喊过去一声,“电梯等一下。”想不到,那电梯真的等在那儿。刘沉香跟着她一起赶过去,气息还未调匀,两人的心跳已经接不上。

  魏军直伫在电梯里,看着她们进去,面无表情地伸手按了键。

  电梯里同时还有另外一个女孩,长了一张娃娃脸,人算是有几分姿色,样子也就不到二十岁的模样,眉宇间依然藏着些稚气。

  “魏小姐。”刘沉香尊敬地冲着那女孩打招呼。

  也就是,这个是魏军同父异母的妹妹。

  魏莹抬起了下巴,眼梢向上挑过去,下一个动作抽了一下鼻子,“怎么这么臭啊!”她眼珠转转,一下子发现味道来源于沈洁的袖子,她用手掩住口鼻,埋怨地瞅了一眼魏军,“哎呀,等什么嘛?臭死了。”

  刚刚推那垃圾车的时候,有个乳胶漆的空桶蹭到了沈洁的身上,其实污迹不大,她想不出这位大小姐何以这么大惊小怪的?而且,难能可贵的是,她的嗅觉竟是这么灵光的。

  魏莹见她不说话,心里陡然来了火,平日里,自己来达琳,见者都毕恭毕敬的,面前这人,眉目之间怎么看怎么有股子傲慢清高劲,似完全不把她放在眼里的神色。难道她不知道自己是谁么?连个招呼都不打,连个卑屈的表情都没有,有什么可傲慢的。

  她冲沈洁翻了翻眼珠,鄙夷地撇撇嘴,“真脏,活该就是个下等人。”

  “哦,”刘沉香有些不安了,看着魏军也盯着沈洁上下瞧了那么一眼,嗫嚅道:“这个是我的问题,我刚刚推垃圾车的时候不小心蹭到小沈的,没关系,没关系啊!”

  沈洁低头,垂下眼睫,将那袖口挽了一圈,说的又平静又安详:“收拾垃圾的也不是什么下等人,如果不是每天是这些人不怕脏不怕累的干活,达琳怎么会这么干净?”

  电梯门停了,到了六楼餐厅。沈洁出去了。刘沉香跟的有些不安,扯了扯沈洁的衣角,低声提醒她,“小沈,那个是魏总的妹妹。”

  沈洁仍旧低着头,“我知道。”

  “喂,”魏莹拉长了声音,难以置信地瞪圆了眼珠子,盯着电梯外面气急败坏地嚷起来,“哥,这人是谁啊!她,她凭什么这么牛气?她——,”

  魏军走出去,没看人,嘴里却在说:“如果你不想太丢人,就闭紧嘴巴,下回别到我这来,一点没有大家闺秀的气度。”

  “喂,”魏莹站立当地,撅了撅嘴巴,“你干嘛不帮我说话?”四下看看,仍然有些用餐的员工没有离开,大家看见她,纷纷起身打招呼,总算是满足了她的虚荣心,将她下面的话堵了回去。

  魏军不常在达琳用餐,这会儿突然招呼不打,身边还跟着魏家的大小姐,餐厅负责人李主任有些紧张,搓着手,“魏总,怎么没有人电话通知,已经没剩什么饭了,要不要再做两个?”

  魏军说,“有什么吃什么吧!”

  “那怎样?”李主任说:“魏总想吃什么,我来帮你夹吧!”

  魏军摆摆手,“我们自己来,你忙你的吧!”

  饭菜真的没剩什么了,红烧狮子头,就剩了两个。沈洁端着盘子过去,刘沉香打走了一个,她盯着盘子里的剩下的那个有两秒钟,原本拿起来的餐勺不动声色放到了一边。魏军从后面端着盘子过去,拿过她放下的餐勺,看着那唯一剩下的红烧狮子头,笑笑,将那东西打到盘子里。

  这餐厅有近四百平方米的大开间,中间是员工用餐区,周围有几个包间。食堂原来的意思是用于公司高层的,但是,后来,公司逐渐改变了政策,一线工人的工资待遇开始比前面的办公人员要高,所以,在这块,自然也不能划出等级差别来。领导不去,其他人自然不敢去,到后来,这包房反倒被用做了女孩子的用餐区。

  魏莹把目光从包房里收回来,瞪着面前的食物,高高撅起了嘴巴,“哥,干嘛在这吃饭?我不想吃这个。”

  魏军吃着狮子头,没理她,“愿意吃就在这吃,不吃回家去。达琳所有的人都能吃,就你不能吃,你不是人么?”

  魏莹瞪着他,瞪了他好一会儿,“我看你这个人相当阴险,你是故意的,故意让我吃这种饭,我就不相信你能天天在这吃饭。”

  魏军拿起桌上那杯水,喝了两口,“你说对了,我真是故意的,所以,以后没事别往这来,来了,没别的吃的,就是这个。”他眼光不经心地往包间那边瞟过去。房间大开着门,她坐的位置临着门口,只是全程,她都没有抬头,正襟危坐,吃饭都吃的一本正经。

  魏莹嘴唇抽动了两下,冲他翻了翻眼珠,又四处看看,不知道有什么可看的,简直有点后悔怎么跑这来了?都怪妈妈,不知道要她来这干嘛?有什么意思呢?看看面前东西,简直食不下咽,可是,她吞了吞口水,也觉得有些饿了,明摆着,他是故意带她来吃这个,她有些不服气,拿起筷子,千忍万忍地夹了口菜放进嘴巴,想不到,看着卖相一般,入口的味道竟然还可以,便连吃了两口。

  “怎么样?还行吧!”魏军低着头边吃边说:“这不是大学食堂的师傅,这里的厨师是正经饭店的大厨,就这个狮子头的味道,外面你绝吃不到。”他又抬起头来,喝了口水,不着痕迹地往包房那边望两眼,“有时候,在这些员工面前,不能太把自己当回事,你要和他们坐一起,吃一块,随便谁都能和你聊上两句,没有距离感,要不然,你凭什么让他们对你忠心?达琳有今天,不是一个人的力量。”

  魏莹听的颇不以为然,四处瞧瞧,往包房那边望望,看见沈洁了,“这不是刚刚那女的么?瞧瞧她的模样,弄的好像正八经儿似的,”她气呼呼的哼了一声,“下等人。”

  魏军抬起眼皮,这会儿算是正经瞧她了,“看看你自己是什么人?去掉你身上这身衣服,你看自己是下等人还是上等人?你每天除了知道逛街,做美容,化妆,电脑手机不离手,粘着老公,全身上下哪一件东西是你自己凭本事赚的?我以男人的眼光告诉你,陈建生能喜欢你,不是他脑袋进水了,就是他另有所图。你睁开眼看看,你哪点令人着迷喜欢的?他早晚吃死你。”

  魏莹被他说的脸红脖子粗的,放下了筷子,一头恼火地瞪着他,“谁说我不懂,我怎么除了美容化妆什么都不懂?”她撅起嘴巴,嘴唇撅的高高的,一下子就委屈了,“难道我还需要为生活奔波么?我又不需要赚钱养家,我又不需要抛头露面?你们成天说我不求上进,可是,我就是读不下去书,我什么都不会难道怪我么?是他们的遗传基因有问题,难道我非得考个博士回来,回来了还不是到自己家的公司上班?可是,我就是学不进去,能怪我么?”

  魏军瞅了瞅她,看着她高高撅起的嘴角,已经二十岁了,可是,她仍然幼稚的像个孩子,可是,这怎么能怪她呢?她从出生开始,就已经衣食无忧,无需为钱烦恼,无需为生存奔波,不必为了活着掩藏自己的个性。那么他呢?

  如果他没有父亲的根基,早早替他开垦一片江山出来,如果他本就出生在平常百姓的人家,他会是今天的他么?不,他也许不会有今天的成就,或者他会和很多人一样,就和这里的任何一个人一样,因为中午的一个工作餐正好是自己爱吃的而欣喜。

  一时间,他无言以对了,生平第一次研究以往,对自己的成就也一并怀疑了。这就是命运,命运到底是什么?他突然发现自己似乎并不比魏莹高出多少。

  看着他沉默了,魏莹抽抽鼻子,颇不服气地翻了翻他,“还说我?杨珺呢?我看她每天不也是除了美容逛街也没有别的事做啊!她有学历,可是,有学历又怎么样了?还不是每天跟着他爸后屁股,除了顶着经理那个头衔,她又做了什么?你们男人还不是照样喜欢得不得了?”

  魏军几乎被哽了一下,想想,竟也有些理屈词穷,面对着她那委委屈屈的小脸,鼻头都红了,说什么能有用呢?他总不能提醒他这个妹妹,多个心眼。心机总是天生的,你不能让一只猫学会狗的那份警觉,更不能让一只老鼠学会猫的那个本事。

  他又好气又好笑地抽了张纸巾递过去,“快吃吧,菜都凉了!”他说:“好歹你也是魏家的大小姐,出来做事,应该有些气度,别动不动就使什么小性子,说话也应该有些分寸,你还小么?怎么也是结了婚的人了。”他看了两眼她,低头把盘里的饭吃完,边擦嘴边不经心地问:“杨珺做了经理了?你怎么知道的?”

  “我们俩个天天逛街,我怎么不知道?”魏莹放下纸巾,吃了两口饭,边吃边抬头看他,心无城府地说:“杨珺说你俩闹别扭了?她特别伤心,好像很难过的样子,她还说,她特别想你,可是你就是一个电话也没有打给她。什么意思嘛?”

  魏军看着魏莹,并没往下接话,杨珺?很奇怪,这两天,他竟然没有想起这个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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