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都市小说 > 此地宜城 > 第五十一章

  二人站到楼道中,就听见屋里袁妻撕心裂肺的嚎叫,附在那叫声中的悲伤疼痛,旋舞在大殿里,一圈一圈地,跃过横梁,绕过柱子,跟着端茶上楼的丫头云云的脚步,触碰得托盘里的杯具“嘭哧嘭哧嘭哧——”地响。【】

  孙德艺循声见了云云来送茶水,也不开口,只定神望着她。被夫人如此看着,才迈上楼来的云云慌得不知所措,进也不成,退也不行,心下还暗暗思索着,莫不是夫人知道了前日夜里的事情,要发难了吧?这么一想,手上哆嗦得更厉害了,手中托盘里的茶水也随着嘭哧嘭哧的声音不安分地弹跳着。

  彩霞随在夫人身后,见了夫人黯然入神也不敢吭声,后见云云吓得战战栗栗的模样,才托起右手摇着手绢示意她退下。无奈云云惶恐得大气都不敢喘,低着头在心里翻江倒海地想着被夫人惩罚的结果,根本就没看见彩霞这一番好意,她也只好发问打破这沉寂了。

  “夫人,云妹送茶水来了。”

  “夫人——”

  “哦!”孙德艺听见彩霞叫唤,才回过神答应了一声。看清云云惴惴不安的样子,才自知神痴了一回。为平复云云情绪,便和蔼问她:“这是什么茶?”

  “回夫人,是岳西翠兰,”云云略顿了顿,手上抓紧托盘接着回道:“老太太和舅老爷在正殿里说起茶来,舅老爷道是从乡下带了茗山云尖,要请夫人和小姐、少爷们尝尝,老太太却说不急,听舅老爷这么一讲,倒是想起家中陈年的岳西翠兰来,便令撤了先前沏的毛峰,换了这岳西翠兰,泡开果然还喝得,便又令云云端来送给夫人、舅娘和彩霞姐姐闻一闻。”

  孙德艺一听笑了,回身望了彩霞一眼,笑道:“这一张嘴,竟然比刘公子送来的那台留声机还要强,只可惜呀,学不了老太太说话时的模样了。”

  彩霞听见夫人笑话自己小时候顽皮,在夫人房里模仿老太太说话的语气,便也随着笑起来。云云不知这一典故,不知道夫人和彩霞姐姐在笑什么,细思自己说的话,却也不知是哪一句漏了嘴,木讷地候着,心想笑就笑吧,出个丑讨夫人乐一回,总比惹怒了的好!正想到这儿,她们却停下来不再笑了,云云抬头看去,就听夫人说:“舅娘难得见到表少爷,正经悲伤着呢,你回老太太和舅老爷,尔后等舅娘和表少爷都舒心了些,我再引他们去厅里。”云云听了忙答:“老太太交代,这一壶请夫人、舅娘和彩霞姐姐先尝,还有请二位小姐吃的,过后就送来,不必再往厅里送了。”孙德艺一听如此,便上前接住托盘,交代云云:“既如此,先就交给我吧,你先去回老太太,我端给嫂嫂尝尝。”云云惶恐,不知是给好还是不给的好,脱手给了嘛,让夫人自己端茶递水总不能安心,若不给,倒显得自己心里只有老太太,不遵夫人的命令;正难堪时,彩霞快步上前来,将托盘接了过去,云云这一撒手才敢舒口气,安心下楼往正殿里回禀去了。孙德艺不待云云楼梯下到一半,就领彩霞敲门进去。云云站在楼梯上回望时,见彩霞扭头冲她一笑,紧接着就跟随夫人将茶水送进了表少爷房里。云云受了一遭难,心惊胆战好半天,却最终被这微笑冲得清清淡淡的,伫立略略思索,想到彩霞姐素日里就待自己和燕子如亲妹妹一般,虽然配了个有精神的男人,从家里帮佣变成了少奶奶,这一看却并未忘记昔日的姐妹情分。如此一想,竟然脚上充血来了劲,箭步下楼,步子也比平常轻快了许多,欣喜着往厅里去复了命。

  孙德艺推开门,迎面嫂嫂、侄子相泣的泪雨咸腥和凄厉啜泣声摔跤滚出来,母子二人悲戚形状,耀得孙德艺眼皮连连挣扎,并迅速牵着睫毛拖了一滴泪珠滑下。彩霞入此情境,也不由得泪眼模糊起来,着力眨巴眨巴眼睛,泪水非但没忍住,反而被眼皮压迫得奔涌流下。大概是入情太深,又或者悲伤过度造成晕眩,只见她一抬手执绢拭泪,平端着的托盘顿时倾覆落地,鲜茶滚汤哐当一声泡在她鞋尖处,惊得孙德艺、袁妻、袁尚民三人甩头相望。虽被烫着,她自己却没有尖声惊呼,而是被钉了桩似的原地蹲下,然后在逐渐升腾起来的热气中,哑着声音发出“啊——啊——”的痛不欲“声”的间歇性痛哭之音来。孙德艺看见彩霞脚上那双红底蓝线钩花的新鞋面上有腾腾热气在升起,“呀”地一惊,默念道:“怕是烫坏脚了!”没急思虑,就急忙往彩霞身边蹬下,刹那间,另一个身影——袁妻也如风掠影一般到了彩霞面前。紧接着,只见她一把拉来小椅子,扶了彩霞坐上去,然后自己单膝曲在地上——四周流淌而余温未散的茶水中央,就在那地面上的残水渗透她崭新的呢绒黑布印花裤子,并沿着她膝盖的轮廓沁出一丝水印的时候,彩霞已经被她脱下鞋,又轻轻地拉掉了袜子,一只白嫩且略显丰腴的巧脚踢在了孙德艺和袁尚民眼前。

  “谢天谢地,菩萨保佑,没太伤着!”袁妻感激地合起手,拜着她仰仗的神明庆幸道。

  孙德艺扶正彩霞的脚细看了看,一只脚并未伤着,而另一只却还是被烫红了,虽没肿胀的迹象,但她仍然放心不下,喊了门口一个丫头去问王嫂讨烫伤药膏,而后又和袁妻一起架了彩霞到袁尚民休憩的躺椅上靠下。袁尚民撑着拐在外围看母亲和姑母急急地忙碌,自己帮不上忙,却也不愿添乱,只好扶着桌旁一只圆凳坐下了。

  孙老夫人正与舅老爷、王嫂子在厅中谈笑往生,忽见一个丫头躲在侧门外召唤云云,而云云也在她身旁对那丫头使眼色。老太太是个开明人,料想这些丫头知道今日舅老爷要来,趁着自己开话闸她们又是偷得一日闲了,见厅中还有一个年龄稍大的伺候着,便笑对云云道:“那蹄子又在唤你玩耍去了,你先下去吧。”云云打小被买进府里就跟着老太太的,见惯了老太太在人前的威严,却也能见到老爷和少爷也不曾见过的随和,听见老太太放自己出去,便知她今日欢喜得很,谢了一声就稳稳地走出了大殿。不一会却又脚步匆匆地进来,凑到老太太跟前禀告:“老太太先前叫我送去一壶热茶请夫人和舅娘尝,不想彩霞姐姐給烫着脚了,夫人命玉儿来向王嫲嫲找些烫伤药膏去抹抹。”老太太听了并不急,只问伤得如何,云云回道:“听玉儿讲没大伤着,夫人讨药膏怕是为防着后肿的。”孙老太太听了,还没来得及再说话就被王妻焦急打断:“快去我屋里屉中拿消肿散热膏,我先去看你姐姐。”虽说燕子、云云认了王妻做娘,却从未有他们三人之外的人知晓,而今王妻听说彩霞烫了脚,心一急便连珠炮似的撂了出来。孙老太太听过,心里头立即明白,原在京城住的时候,一大家子的老少仆人就都私底下这样认亲,入了府做下人的大多是走投无路的可怜人儿,一般老无依,弱无亲的,相互之间一投缘认了干爹、干娘、儿子、女儿的,便是结了一世的缘,从此以后在这府里彼此有了依靠和寄托,便浇灌着这一生的希望慢慢成长。但她没有多想,见云云正踌躇着不知如何是好时,便对王妻说:“只怕你那些药膏药性上来猛,能消了及时的肿,却未必能避免日后的炎症,”未完看了舅老爷一眼,又对云云道,“上(个)春天菡丫头也被热水烫着,胡大夫送来一瓶薄荷花露很是难得,一滴涂上去菡丫头就止了哭了,日后好起来也不曾留下疤痕,你去问她取了来,比那膏药可好许多。”云云领了命急退出去,王妻话出口时就懊悔不已,见云云为难不堪时更恨不得抽自己嘴巴,正懊恼着却听见老太太如此说,心里顿时缓和了下来,感激地望了老太太一眼,向老太太和舅老爷请了辞就去看自己的女儿。

  云云急匆匆跑到碧菡房门前,却在门口蹑手蹑脚轻声停歇下,等气喘得不那么厉害了才敲了碧菡的门。默默地等待时,云云静静地候着二小姐极有可能爆发的脾气,孙府里每个仆人都知道:大小姐温柔贤惠,看她一眼,逆流的鱼儿都会被冲回去;二小姐狂傲刚烈,急步过处,晒懒的猫儿也都窜上了树。曾经燕子、云云敲过她几回门,就被她火辣辣地骂回去几回,如果不是老太太特地交代,心里又万分惦念彩霞姐姐的伤势,通常云云若领了找她的差,也都是求个年纪大些的嫲嫲或姐姐来替。不知道今天这位小姐脾气如何,千万别扰了她聚精会神要做的事儿。云云心里默默嘀咕,却始终不见开门,于是只好进到更里面一个房间,来敲响了兰心的房门。轻轻敲过不见里面动静,于是云云再用力敲了一声,任然没听见响应,云云便慢慢地推开一扇门,自从两位小姐退学起,就很少见他们出去了,特别是大小姐和表少爷闹出的那一节,孙府里几乎人人都知道,虽然墙角私语,窗下闲话的不少,但只老爷、太太却全然不知,这二位小姐就更不曾听得见一点风声,因为自那时起,孙家仆众就慢慢地发现,这两位小姐非但不出家门,连这侧殿的院子都少走出过。云云断定她们就在房间里面,推门探头一看,果然看见二小姐趴在桌子上沉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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