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哥，中年男人，同事里没有谁记得他的真名。
到了这个年纪，还混不上领导职位，在单位的食物链中自然是不会被瞧得起的。
他没有太出色的能力，无论做起什么都是普普通通，唯一优点是很少犯错。老员工对他呼来喝去，新员工对他嬉皮笑脸。
“雄哥”，更像是一个调侃的绰号。
“那个谁谁，过来，办公室领导找你。”
甚至有人连他的绰号都懒得叫，对他招了招手。
工位里，雄哥把玩着心爱的玛瑙串子，脸上永远挂着谦卑的笑容，仿佛是怕得罪人，不愿意留下负面印象。他认为这是对他人的尊重，习惯性地点头哈腰，沧桑的脸上满是笑出来的褶子。
“来了来了！”
这种圆滑，油腻腻的，没有半分棱角。
同事没把他的尊重当回事，站在一旁看着雄哥消失在办公室门口的身影，啐声道：“窝囊。”
办公室里。
领导抬眼瞧雄哥，见他还是那副毕恭毕敬的谦卑姿态，忽然生出无名火。
“自己坐着。”
“哦哦，好嘞！”
“你来启星干七八年了？”
“回领导，十三年零五个月，还有三天就六个月了。”
“工龄蛮长的嘛，市场部那边有个招标项目，成果不太理想。部长是个年轻人，前途大好，担不起责任。你作为老员工，去帮忙签个字吧。”
“领、领导……是程总经理的意思？”
“废你妈的话！这是你能指手画脚的吗？能干就干，不想干麻溜滚蛋，真以为办公室没你就不转了？”
“我知道了……”
离开办公室小心翼翼的关上门后。
他表情忽然一变，用力将那串玛瑙狠狠往地上一摔，咔擦！然后又心疼地捡起，吹去上面的灰，但玛瑙已经被摔出裂痕，就像是雄哥破碎的心。
“老实人就该受欺负吗？”
出租车上，雄哥盯着手机沉默不语，捂住心口，像是虾米一样蜷曲在座位里，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给他些许安全感。
此时车载广播传出了主持人扬扬和阿腾的熟悉声音。
“听众朋友们，玫瑰线上心理咨询所，正在开展迎新客活动，敬请咨询133XXXX……”
……
东河市实验中学。
“出分了，出分了！”
熙熙攘攘的光荣榜上，罗列着每一位学生的名字和分数。
学生们伸长脖子、踮起脚尖寻找自己。
“陈晓东，你三模考了第二呢！”一个漂亮女生兴奋地拉起一个寸头男生的手，却被用力挣开。
陈晓东静静地望着榜单，没有像其他发挥出色的同学那样露出笑容。
他感受着周围羡慕的眼光，下意识攥紧了拳头，用力到发白。
因为临近高考，学校给三模结束的学生们难得放了一下午的假期。
他面无表情地坐上了来接自己的奔驰豪车，对亲如长辈的司机叔叔，勉强地笑了笑，被问起名次和分数，他只是摇头，闭口不谈。
望向窗外自由的鸟。
豪华内饰的车内，宛若去往下一个监狱的牢笼。
陈晓东装作低头玩手机，却无人发现手机屏幕上触目惊心的搜索结果：「怎样死才没有痛苦……」
独立别墅内。
从玄关，到走廊，再到一楼客厅。挂满了陈晓东名字的各种奖杯和荣誉奖状，但只有第一名，只有无数刺眼的第一名，令他喘不过气。
端庄的母亲刚忙完工作，在书房里慢条斯理地练习毛笔字。
她认真地盯着笔锋，没有去看站在门口的儿子。
“考了第几名？”
“……”
喀。
珍贵的笔杆应声而断。
“去你爸的遗像前跪着，跪到自己知道错了，再向我解释原因。”
“妈！”
陈晓东突然情绪激动，他眼圈通红地道：“错了错了错了！做不到第一名就是错吗！为什么总是要和别人比！为什么你总是不满足！我已经尽力了，我就是一个庸才，我想当一个普通人，我太累了，妈妈！”
母亲语气平和，缓缓地道：“我辛苦把你拉扯大不是听你说这种话的，你太令我伤心了，晓东。等你长大你会理解我的良苦用心。你要对得起你父亲的期待，他如果看到你这样子也会难过。乖，你还小不懂事，回房间反省自己的过错，我不会怪你的……”
她没有骂陈晓东，但陈晓东觉得无数的刀子硬生生插进了自己的心。
他稚嫩的灵魂，早已千疮百孔。
陈晓东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声音低微地道。
“对不起，妈妈，我错了。”
“等下你的孙海洋叔叔和程斌叔叔要来，聊点工作上的事。记得出来打招呼，要有礼貌，不能丢了我们家的脸面。”
“好的……”
咣当。
合拢卧室房门的刹那，陈晓东无力地靠在门前，已是泪流满面，无声哭嚎。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抹去眼泪，任由身体自由垂落倒在宽敞的大床上。房间拉拢着窗帘，里安静极了，他捂住耳朵，不想去听房间里奖状对他发出的嘲笑声。
他摸出手机，翻看着学校同学的朋友圈，见到他们分享开心的事，他会跟着一起大笑，见到悲伤失落的感慨，他也会落泪痛哭。
仿佛那才是他正体验的真实人生。
直到班级里有位同学，发了一条惹人注目的广告，孙晓东的指尖不禁停下。
“心理问题与精神疾病咨询，光伬女士……”
“嘟……”
孙晓东戴着耳机，默然注视着苹果手机的光亮。
“您好，这里是玫瑰线上心理咨询事务所，我是话务员小萌，请问您有相关的需要吗？”
电话中传出的甜美嗓音，声线婉转，让孙晓东的内心不禁砰砰跳了跳。
他深呼吸，试探地道。
“我是个上班族，现在压力很大，有……有一丝想要轻生的念头，你能救救我么？”
“您的困境很普遍，请不要灰心丧气，我们会竭尽所能地替您解决烦恼……”
陈晓东犹豫了几秒钟，然后咬着牙将他所面临的痛苦一股脑地倾诉，而那边温暖的安慰、舒适的谈话节奏，让他有一种躺在按摩床里的轻松感，直到转接提示声响起，他还沉浸在放松的微笑里难以自拔。
短暂的轻松后，是潮水般反攻的无尽痛苦。他如同抓住救命稻草的落水者，试图再听到那个甜美的声音，爬上求生的岸。
但那位叫做小萌的话务员消失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道空灵、阴郁的女声。
“陈先生你好，我是光伬医生。”
“说出你的愿望。”
“我会用催眠疗法帮助你缓解痛苦，等下无论你做了什么梦，看到了什么，都不要惊慌，这是催眠后的幻觉。你愿意接受这种催眠幻觉疗法吗？”
陈晓东愣了下：“催眠吗……”
他艰难地表示同意，道：“我不想再当第一名了，我希望能有个真正爱我、理解我的……妈妈。不过，治疗不是该先付费吗？”
“付费的事情不用急。”
“现在，请放松你的身体，将手机放置于耳边，接下来，你会经历一段难忘的记忆……”
催眠疗法完全不像陈晓东在电视剧，或是他想象中的那般模样。
他只觉得听到了一阵嘈杂的雪花状声音，随后脑袋昏沉，直接一头倒在了床边。
再次睁开双眼时。
他见到了自己去世已久的父亲，正慈祥地望着自己。
“儿子，你很累吧？”
陈晓东怔住，然后涌出无法控制的泪水——
“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