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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瑧华又沉默了一会儿,后松开沐熹的手,将那杯已经被寒风吹冻的牛乳茶一饮而尽。

  沐熹想拦,却迟了一步,眼看着他将冻茶喝得精光,再看着他皱眉,体会冰冷的液体从喉咙一直滑进腹中,而后身子轻颤。

  沐熹看着他自苦,仿佛在惩罚自己,气恼上头,道,“为什么一定要自苦呢?还没有学会铁石心肠吗?”沐熹边说,边起身将殿门关上,又将旁边煨着的热水倒了一杯,硬逼着瑧华喝下。

  喝下热饮,瑧华感受到方才被冻茶收紧的周身寸肤,现下又全部被打开。他看着沐熹道,“说我没有铁石心肠,你就有?”

  沐熹愣住,转头看向他,却见他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沐熹略有些窘迫,道,“我只对敌人心狠,旁的,何必造无谓的孽。”

  瑧华听得,低头一笑,道,“铁石心肠,是要学习的,要慢慢在实践中磨练,我正在努力。”说完,抬起眼看着沐熹。

  瑧华双目中假装的不在意,和底下硬逼着自己的坚韧,着实让沐熹心疼,后悔刚才说的重话,往他身边又挪了两步。却这时听见瑧华口中传来感叹,“我终究还是成了自己曾经最讨厌的模样。”

  成了自己曾经最讨厌的模样?

  沐熹听着,心下愣了好一会儿,才嘴边泛起苦涩,她又何尝不是呢?

  瑧华侧头,瞧出沐熹的变化,了然她眼中忽来的落寞。他问道,“你小时候,有想到过今日吗?”

  沐熹转过脸面对瑧华,道,“想到过,但却是最最不想实现的那几个画面,所以总是初一闪现,就被自己打断了。”

  “那小时候,你最想做的是什么?”

  沐熹转过头看向前方,仿佛望见小时候的自己,莞尔笑道,“那时,看多了各种怪谈和游记,所以总想着自己也去将大山大川一一看遍,然后写一出,自己的游记。”

  “你父母,对你的成长,好像是放任的?”

  “一半一半吧。我有兄长姐姐,父母对他们自然会严格一些,而他们又做的很好,所以到了我这里,就免不得松了一些。可我毕竟还是成长于这俗世中,俗世的生存章则,我还是得遵循。所以说放任,也未必全对,不过是,读书的时候,我可以选择自己中意的,女红呢,样子不丑就行了。”说着,沐熹自己笑了起来,向着瑧华道,“那是我一生中,最无忧无虑的时光。”

  看着沐熹由自内心的笑,不带苦涩没有无奈,瑧华也笑了起来。他道,“是啊,那时候,万事都有父兄顶着,我们要做的,不过是读书嬉戏。我小时候比你更松快,那时,几乎所有人都认为大兄会成为储君,我会是个闲散亲王,所以师傅教的也多是书画琴韵。母亲私下找人塞给我的治国方略之书,都让我垫了做书枕。”

  说着,瑧华和沐熹都笑了出声。

  却紧接着,瑧华的脸就暗了下去,道,“可忽然有一天,一切都变了。大兄被逐出了皇宫,我反而成了储君。父亲再没了往日亲和的笑容,母亲笑得倒是多了,却也不是以前那种温柔的模样,多了几分骄傲和嚣张。而后,师傅们也都被换走了,原先教导大兄的师傅们到了我的书房,我的诗画我的机巧玩具全都被搬走了,换回来,只有一箱又一箱的治国之册。可我真的不擅长这些,虽然我已经很努力地学,可我还是不及大兄。从前那些师傅们跟父亲说道大兄的课业时总是一脸自豪,可换成我后,‘勤奋’,是我唯一能听到的褒奖。”

  瑧华停下,自己倒了一杯茶润口。

  他继续道,“些许年后,我终于明白过来,我已没有选择,我必须做好,我若走错一步,赔上的不仅仅是我自己,是整个家国。我输不起,我不能输也不敢输。所以,你便见到现在这样的我,虽然努力,却还是无法掌控朝前朝后的皇帝。”最后,瑧华自嘲地一笑。

  沐熹怜惜地附上瑧华的手,急道,“你已经做得很好了。禹王父子,还有白氏,都不是你的错。”

  “你知道是谁的错?”

  沐熹这才发现自己一时口快,漏了马脚。随即一想,已是说出了口,那就不必再隐瞒,索性抬起头,答道,“是,我知道。这宫墙里藏了太多秘密,若理不清楚,我无从下手。”

  瑧华深吸了一口气,边点着头,道,“知道也好。既然知道,就也能想象出,她在东宫和后宫内,做了多少。她大概不知晓,我有多厌恶她所做的那些,她和玉镜,其实没有什么差别,只不过她比玉镜更懂得隐藏本性。可是,我却没有办法恨她,她毕竟是我的母亲,她有她的理念,她在用她的方式,爱我,保护我。而玉镜,却始终是站在我的对面,即使曾经,似乎,她走近过,却最终还是掉头走了。”

  沐熹听得,在心里感叹,能被原谅的,也只有太后。若他知晓泽之离世的真正原因后,会是怎么的难过纠结。

  “曾经,我对自己起誓,待将来我有了孩子,有了妃妾,我要好好守护他们,不让孩子们像我当年那般不由自已,不让妃妾们像当年父亲的后宫们那样日日勾心斗角,我不忍那个漩涡再在我的后宫中重开,将我身边的人一个个吞噬进去。但是现在,我不但没能保护他们,甚至,我反而是定计谋害他们的人,我变成了母亲当年的模样。刚才我站在寒风里,在想,为何我还是变成了这个样子?”

  “为了在漩涡里生存。”沐熹说道。

  瑧华看着她。

  沐熹又道,“不是吗?”

  瑧华点头,道,“是,方才我能得出的答案,也是这个。我曾想当个君子,做个好人,却到头来,还是成了个小人。”

  沐熹一笑,道,“在皇宫追名逐利中,没有那么分明的对与错,是与非,黑或白,换个人换双眼,对错是非黑白,就完全颠倒了。白氏、德氏,还有太后和你,我们都是在为自己的生存和权益而奔波。那些被你放弃的人,若是他们最终赢了,你想,他们可会为你惋惜落泪?你又怎知,他们当年不是自愿走入这漩涡?”

  瑧华笑道,“被你这么一说,这宫里好像没有清白纯洁的人。”

  “何止宫里,士大夫家中也要为了继承之位而争夺,贩夫走卒也会为了家产也会闹上官府,即使那家产只是一头牛罢了。有人的地方,自有争斗。若真说有纯洁之人,那可能只有孩子们,还有已经故去的人了。”

  沐熹说的是谁,瑧华心里清楚。他反手将沐熹的手握在掌中,用了几分力,道,“若说,阿淳活在仙境,那你,就真真实实地在我身边。”

  “我?”沐熹心下有一丝甜蜜,却忍不住苦笑又起,“可我坏透了。若我不够坏,我如何在宫中保护自己和致宁?又如何与皇后平分秋色?甚至现在把她的心腹攥在手里?”

  这似撒娇,又似自嘲的语气,瑧华能体会里头的无奈与痛心。他紧了紧手,道,“正因为有你的‘坏’,才避免了许多我的‘坏’,多谢你。”

  沐熹笑着摇了摇头,“也不是全为了你,为了致宁,为了德氏和我自己。要说起来,是我有幸,至少在可见的年月里,我们的目的是一样的。”

  瑧华听得,点头认同。复又底下眼,细细地抚着掌中沐熹的手。突然的一用力,瑧华将沐熹扯了过来,让她依在自己身上。

  沐熹忽的一惊,接而低头微笑,再抬起脸时,眼中似有泪雾,“我原以为……”

  “以为什么?”

  “这张脸,会是阻碍。”

  “阻碍?是,我曾经很怕见到这张脸。”说着,瑧华的手指轻轻抚过沐熹的鬓发,“可久而久的相处,便不自觉地被吸引。你们两个,是全然不一样的个体,不一样到,会让我忘了你们之间的血缘联系。”瑧华的指尖,来到沐熹的眉眼,“我曾经想过,若是,当年进宫的人是你,结果会怎样?”

  瑧华说道于此,沐熹忽然紧张起来,这话太后也曾经说过,可却不是沐熹所想听到的答案。沐熹等着瑧华的说法。

  瑧华继续道,“若当年进宫的是你,也许你会成为一个合格的后宫,也许那件事不会发生。你的才华、容颜会吸引我走近你,可你的倔强、自信、和飒爽也会把我推的远远的。我会变成那个即使偶尔来坐坐,都被你敷衍打发的过客。自然,你无法也不愿走进我的心,你不会有那样的隆宠,自不会成为他们的标靶。那场浩劫后,我们得以存活,而它也改变了我与你。正是这样的改变,才会让我们需要彼此,你才会愿意倾听我的苦衷,理解我的无奈,我才会觉得你的坚强能干,于我而言是不可或缺的瑰宝。”

  瑧华停顿,缓了两口气,又道,“那件事,让我失去了阿淳,我无法感谢老天爷的安排。但,我由衷地感谢他,还能将你送到我的身边。”

  听到这般腹诽之言,沐熹眼中的泪雾,终于凝聚成泪珠,滚了下来。瑧华探手将泪抚去,沐熹附上这只大手,让它紧贴着自己的脸颊,低头而笑。

  这才是她心中的答案,泽之与她,谁都不是谁的替代,谁都不是不该有的存在。瑧华彼时一定会爱上泽之,因为她是当年的他心中最美好的模样;而此时他倾心于自己,也是命也运也。

  殿外,寒风还在呼啸,雪花仍在翻飞,但内殿中的炉火却越来越旺,火红似骄阳。温暖的气息已充满整个内室,将原先的寒气也熏染透彻。炉火偶尔噼啪作响,带着发红或发白的尾巴,又坠落于炉火中,给温热又寂静的内殿带来一丝微颤。